采访、编辑/ 王崇、熊欣杰
两个多月前，微平、王崇和我坐在一起，聊起了青春期，聊起自己和孩子。聊天的缘起是，王崇邀请微平去上海新闻晨报“沪喆学堂”开青春期工作坊。临从新西兰回国前，微平来到我家，与我和王崇自然聊起了这个话题。
现在重新编辑这些聊天的文字时，抬头看见我11岁的孩子正皱着眉嘟着嘴，专注地在窗前的小桌上写写画画，并不知道他很快就会告别梦幻的童年，进入全新的阶段。作为父亲，我内心期待，又惴惴不安。窗外没什么风，树冠微微摇动。没有太阳的奥克兰的夏天，很凉快。
微平：“软件工程师”，分布于三个阶段：
1. 电脑软件工程师：17年软件开发和项目管理；
2.人脑软件工程师：缘于小女儿幼年因意外事故导致全脑损伤，开始人脑的探究和康复，职业转型于2010年涉足于企业教练和教育行业；
3.生命软件工程师：专注于个人的领导力成熟度发展。目前主要从事领导力教练、家庭教育咨询顾问和英文翻译。
微平出生于新疆，1998年移民新西兰。育有二个女儿，大女儿14岁，二女儿12岁半。目前与丈夫两个孩子定居新西兰。
王崇：上海《新闻晨报》记者，家庭治疗师。过去11年，只做了两件事，撰写儿童教育及成人心理专栏文章，采访与此有关的人。开设公众号“平凡人王崇和她的朋友们”。希望介绍更多有趣的、有独特想法的人，共度短暂人生。
熊欣杰：《传美树》“健康/家庭/中国人”项目主编。针灸师。家庭治疗师。原上海《新闻晨报》、《新闻晚报》编辑、记者。原孙瑞雪教育机构培训师、咨询师。针灸学士。复旦大学文学士、哲学硕士、哲学博士肄业。丈夫。11岁男孩的父亲。
王崇：我听说你还记得以前在高中的时候有不及格，你说的是真的吗？我能记得我高中有些功课有时能够及格。
微平：啊，我高中时功课还可以。我还是说说我小时候吧。
王崇：行，随你。反正成绩差的学生遇到成绩好的学生底气总是不足的。
微平：我三岁的时候，弟弟出生了，那时我哥哥也只有六岁，我爸爸那时在劳动改造，姥姥考虑到我妈一个人照顾我们仨儿，照顾不过来，就说让我回河北农村与她一起生活。七岁时，我爸妈认为我还是应该回城市上学，所以七岁时我回到乌鲁木齐。
熊：农村的环境应该很适合孩子，你三岁多适应吗？
微平：在我的回忆中，农村其实真的是很好，到处都是田野、阳光，一群孩子疯玩。
王崇：穿裤子吗？我听说那时候的农村小孩都可以自由地不穿裤子。
微平：穿。我还记得有一年冬天，我姥姥专门给我做了一条缅裆裤。
王崇：除了疯玩，还记得什么？
微平：现在回想起来，那时候孩子们的活动，很多都是在模仿大人。大人干什么，我们玩的时候也干什么。
王崇：比如？
微平：你比如说谁家有喜事了，那我们第二天的游戏一定是与出嫁有关。如果有人家办丧事，那我们的游戏也会办丧事。还有就是对很多成人之前说话的内容不理解，小孩子凑在一起瞎猜。
熊：孩子们天然就会排戏。
微平：反正现在回想起来，童年真是蛮开心的，脑中的画面还是充满阳光。
王崇：唉，风相的人是不记得悲伤的，只记得阳光啊浪漫是啊。我是土相的，我一脸的悲伤。（华德福教育Steiner education将人的秉性分成四种元素：火相、风相、土相、水相，每个人身上四种元素都有，但会以一种为主。发现自己和孩子的秉性属性，并且尽可能发展其余元素以平衡，成为华德福教育和个人成长的一个要点。——编者）
微平：哈哈，高中时确实记得更多的是在新疆跟同学们喝自酿的啤酒。不过，也不完全像你说的那样。尽管可以喝啤酒、跳舞，内心还是有被压抑的，得不到好的引导的感觉。
王崇：你指的是？
微平：你看过施坦纳关于青少年教育的那篇演讲吗？（本期的“专栏”转载了一篇斯坦纳Rudolf Steiner关于青春期演讲的中译文——编者）当星芒体（情感）在青春期得到了自由，各种力量得到了释放，有必要在他们（青少年）体内唤起一种对其自身之外的世界极大兴趣。
王崇：所以，联系到你自己的青春期，你感觉得到那些被释放的力量，但没有机会得到引导，以唤起对世界的兴趣？
熊：青春期时自己看书吗？
微平：自己看书是一方面，像我这种风相气质的，能坐下来看书的不多。那个时候的兴趣点还是在外头，只是在外面没有接应的时候，比如觉得不知所措的时候，或者觉得不安全的时候，会回到自己这里找。印象中那时候同学看的比较多的书，还是琼瑶的书，但我不喜欢看，看过一两篇，发现没啥意思，就是儿女情长，这个爱上那个，翻来倒去的，对我来说真不感兴趣。记得那时候买过一些书，泰戈尔的书，他的诗集我是看完了，也就没看什么了。
王崇：就没遇到什么有意思的大人？
微平：我在新疆上的小学是一个厂矿子弟学校，学校老师就是工厂里看谁像老师，实际工作中要是太拿得上的话，人家也不会放他去当老师。基本上都是女老师。后来才慢慢地在社会上招一些老师。印象中当时的一位美术老师特别好，是正儿八经搞美术的，有时会带我们写生。不过，大部分的记忆仍是玩，记得我们放学以后，几个同学聚到一块，玩抓刘胡兰的游戏。冬天就在雪地里玩滑冰，男孩女孩一起，打着长大的。所以我上了大学以后，发现男女生是分开玩的，我简直不可思议。
老师真诚热情，就是精神引领
王崇：尽是玩了，就没有遇到一个好老师？
微平：初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运气比较好，学校里来了一批工农兵大学毕业的年轻老师，感觉这些人是真正有志向、对生活有热情的。
熊：你是说朝气蓬勃？
微平：对，就是这个感觉。我记得有一个老师告诉我们，一个人不仅要学习好，还要身体好，于是我们这些一起玩的同学就都进了田径队了。
王崇：那时你几岁？
微平：13岁。
王崇：听上去，你的好日子真的来了。
微平：说实在的，这些年轻的老师对于13岁的我来说，影响的非常大的。我现在能记得的，就是那股热情，以及对生活的认真。不过，到了初二，我们的学校与另一个学校合并了，然后慢慢地，进来了一些从新疆师范大学毕业的正规军。
王崇：怎么我听着这个故事要变呢？
微平：这些正规学校毕业的老师在骨子里是骄傲的，看不上那些工农兵大学生。现在我已经记不得具体事情了，但当时就是感觉这些老师不正，不客气地说是非常虚假。他们尽管是正规学校毕业，但是他们都没有经验，对生活的理解也是不充分的，更谈不上对孩子的理解。我记得当时的化学老师，我一直觉得他非常刻薄。他批评学生时，不是真的希望学生好，而是贬损学生。所以我觉得一个老师，其学识有多高还是其次，重要的是他的精神状态，他灵魂的鲜活度，这一点对孩子至少对我来说太重要了。
王崇：特别是有你们初中时接触的那批老师的对比。
微平：那些老师特认真，而且一个个都非常有精神。我记得那时候有些同学太调皮，那些老师也会打学生，我记得一个老师还为此还受了处分，但我们依然特别爱那个老师。
熊：你觉得是什么原因？
微平：因为我们知道老师对我们的真挚和真诚。而这种真挚和真诚，其实就是一种难得的精神引领，给了我们一种信任感。而后来的高中老师，他们高高在上，但是我们对他们没有信任，事实上，他们在我们心里也没有什么权威。我当时还是是数学课代表，有一次我问数学老师，他上课讲的我没听懂，是否可以给我再讲一下。他当时回答我说，他没有时间，不能跟我讲。后来再上他的数学课，我就不怎么听课了。
王崇：你可以啊，不怎么听还能当数学课代表。我记得我高中时可努力听了，可还是常常不及格。请允许我借此机会控诉一下，我当时是一个市重点理科学校，为了确保我们将来都能考重点大学，我们校内的考试就一个原则：难。他们的理由很明白，通过校内的，就一定能通过校外的。但我的自信心在高中时期碎了一地。后来花好多年才一点点捡回来一些，到现在都还没捡好呢。太害人了。不能再说了，再说会触动我更多。回到我们的对话，你刚刚分享的，其实就是我问你的那个问题，青春期时的你是怎么看待周围的成年人？看上去青少年都还没有长成熟，但好像他们很容易站在真相的一边，对周围的成人世界非常敏感。表面上我也没有与高中的老师对话，但实际上哪个老师常常说谎，谁比较胆小自私等等我门儿清。所以在我高中阶段没有遇到什么对我生命产生影响的老师，我不知道你的情况如何？
微平：其实对我有直接生命影响，还是初中的那几位老师。那几位老师真是有对生活的向往，使你愿意与他们呆在一起。但到了高中就没有这种感觉了。我就想起一个数学老师，一个物理老师，一个化学老师。化学老师相当于是一个帅哥，但他好像就是轻飘飘，他上课的时候，我们当时有些男生是学校摄影小组的，就给老师照相，他也拿我们没办法。物理老师挺高挺壮，但人长得像个虾米，总是窝着，眼睛也总是看不清晰，讲话也讲不清楚。
王崇：那你物理能学好吗？
微平：学不好，我就说我高中的数理化学习全是空白。都是我在初中打下的基础，是那时候形成的思维方式。尤其是那时候的物理老师，他在初中时教的解题思路我捕捉到了，后来高中我所用的全是初中从那位物理老师那学的。
人群都在一个大锅里炖
王崇：你后来大学读的是理科吧？那你的初中老师真是厉害啊。
微平：现在回想起来，就是初中时的老师把他们的生命力注入进来，他们对生活的热情被注入进来了。印象中有一个老师，他是我们学校团委书记，他跟我们一起做叶子夹在书里做书签。后来我们上高中了，这些工农兵老师都被排挤，不得不出去进修，很多主要的老师就走了，当时对我们的影响挺大的。后来有一个新来的老师，西服革履、干干净净，好像他是从江浙那边调来的，我觉得这个老师挺舒服的。后来说这个老师有生活作风问题。另外还有一位女老师，也是相对其他人对自己的穿着是有要求的，后来大家也传她生活有问题。所以那时候看这些老师，就觉得没有真实感。
王崇：似乎那个年代，精微度高一点的人都会被传有生活问题。
熊：对于青春期的孩子，身边的老师、家长就是他们看到的成人世界的代表，就是他们看到的世界的模样。
微平：那时候我还是班级的班长，每周要去做值日，检查卫生，写黑板报，因为没有一个正确的对生命精神层次的引领，所以无形中，现在回想起来，我也被这些框住了。尽管内心有一种向往，但在现实中，也就慢慢认同生活就是这个样子。
熊：是什么样子？
微平：就是按照大家的规范行事。比如我后来对婚姻的看法，对男女之间关系的认定，很大程度上依赖我在青春期时观察成人世界后形成的评判。
王崇：你的意思是集体的意识，其实对你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，哪怕在当时你并不喜欢这些成年人，但是他们还是深深地影响了你？
微平：是的，感觉整个过程，人群都是在一个大锅里炖。我最近才发现，其实在婚姻关系的认定上，依赖男性，要小鸟依人，是那时候普遍的思想意识。女性，作为一个个体的独立性，开创性，这样的思想是没有的。
王崇：这很有意思，当你谈到这些，谈到你青春期的自己，以及青春期时期的你是如何看待成人世界的。这些与你打算开的“青春期工作坊”，它内在的连接究竟是什么？
微平：我觉得主持青春期工作坊，对我来说就像一个礼物。是个很偶然的机会，因为我有一个十四岁青春期的女儿，同时这些年我也一直在从事教育的工作，基于这些原因，当时北京的一些家长就促成我去分享。分享后他们说还是弄个工作坊吧，那一次正好我回国呆了八周的时间，就借着这个机缘系统地梳理并回溯了我自己的青春期。这个过程为我提供了一个机会，让我又重新过了一次青春期。我才发现，至少我和我的同龄人没有过“青春期”。
王崇：你都玩成那样了，喝啤酒、滑冰，还不算过青春期？
微平：对，我所指的“青春期”是指该有的引领力量没有，不在场，人就迷失掉了。当时身体内的那股力量已经萌发出来，就是施坦纳关于青春期教育那篇演讲里谈到的那股力量。在回溯我自己时，我真的是感觉到那股力量是本然的，特别渴望被引领，能够身心全然融入到有意义的事情中。而正是这个缺失，那股力量就自然地被引到了世俗的儿女情长、人与人的关系这些事情上了。
王崇：你要是这个标准，那，那，谁有过“青春期”啊。
微平：是啊。但是这个发现帮助我开始体会我大女儿，我才发现我对她的担忧和和约束太多了，没有真正去看到她。从这时候开始，我对她开始放手了。还有一点很重要，就是那个时候我在读一本书，也是关于青春期的，是一个有五个孩子的父亲写的。其中有一章专门讲到，青春期的孩子，心灵刚刚开始打开，这个时候是非常稚嫩，需要额外的呵护。我就想到在我青春期的时候，我与外部环境是完全不适应，对接不上；心灵有一个需求，想要打开想要进入一个新世界。
王崇：奢侈了啊，微平，要过简朴的生活。
微平：呵呵，假如说那个时候我碰到像王镇华老师这样的，行益老师这样的人……，他们知道、理解生命是怎么回事，他们在那个时候哪怕能提点一下，都是不一样的。而正是因为那时候周围的这些成年人，包括父母，老师，他们都在茫然中，所以，说心里话，在那时候我的心已经关上了。
熊：“关上”的表现是？你不期待了。
微平：对，我也不期待了。
外界的声音，或真正的“我”
王崇：那时候她应该都不知道她开了，结果还没怎么开呢，卡答，就又“关上”了。但你怎么发现你“关上”了？
微平：2009年我参加林沈明莹的工作坊（林沈明莹老师一直在内地培训、翻译和工作的资深萨提亚模式家庭治疗师和培训师——编者），那是我参加的第一个个人成长工作坊，我才开始探索、学习教练技术。我才逐渐发现，我的心是关着的。
王崇：“关上”是指什么状态？
熊：你多说说。
微平：我的专注力在外面，不是在自己这。我不会有特别亲密的朋友，我不会把自己特别隐私的事情或很个人的事情分享出去，也不太分享我的感受。会跟你谈事，也会对你很热情、很友好，但是不会去分享我的感受。
熊：那我理解了。这个“关上”意味着什么？
微平：意味着真正的“我”是进不来的。而打开的关键就是安全、信任。其实就需要默默的陪伴和看见，就是在安全的状态下的一个确认，在那一刻那个人就稳住了，而当他安住的时候，他自然就是开的，就像一棵植物一样。生命自然会促使一个人打开，然后是继续慢慢打开。这样的机会多的时候，其内在力量就会越来越强，越来越丰富。当内在空间越来越大时，“我”的入住就会越安稳，会越来越清醒。
王崇：所以，我们的成长过程正好印证了这个过程的反面。
微平：对，所以我们后来高考、找工作、成立家庭，听从的都不是自己的声音，是外界的声音，我们所做的决定都是根据外在的影响，而不是我内心的决定。所以这一点是我们现在的教育没有看到的，也是我觉得很危险的地方。
王崇：完全同意。只是，当青春期内心打开时，最大的挑战是成年人，是这些没有过过“青春期”的人，好戏也自然在后头了。时间关系，我们下次聊。走，吃好吃的去，我请客。唉，你们说，我们去吃什么？
熊：村子里的泰国菜如何？
微平：我没意见，吃什么都行。
王崇：你不馋吗？我最近好像特别馋。
（未完待续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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